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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投書】陳佑詳:走入社區,看見偏鄉醫療

我是一名醫學生,離開醫學院的教室,便踏入偌大的白色巨塔,埋首學習博大精深的臨床知識,以及多元的醫療產業文化。特別的是,我們每個人都有幾個月的時間可以離開醫學中心,走入社區醫院,觀察在非都會地區,甚至「偏鄉」的基層醫療有什麼特色。

「偏鄉醫療」對於我們是個輪廓有點模糊的概念,在公共衛生學及社區醫學的課堂上,老師會講解醫療資源分配的機制和架構,也會說明如何結合人文社會的資源,從身、心、靈不同面向促進社區居民的健康。但,不到現場見習,要體悟這樣的精神和制度,著實有些紙上談兵。

▋守護5,000人的小診所

這個月,我來到宜蘭的陽明大學附設醫院,也就是過去的署立宜蘭醫院,當地人稱之為「宜蘭大病院」。這裡承接了不少偏鄉醫療的計畫,包括衛生教育、社區醫療、山地醫療及居家照護等服務,我們有幸能置身其中,體驗不同層級的醫療環境對社會造成的影響,以及不同地區居民的健康需求。

出診見習那天,搭上搖搖晃晃的列車,我們抵達靜謐的小村落。望向迷霧中的龜山島,天空罩上一層灰絨毛,撒下擾人心緒的細絲,彷彿編織著這片土地的故事。時間在雨中倒轉到1946年,李劍華醫師當年21歲,就像現在的我們,離開師傅的門下,獨自踏上這塊人煙罕至的土地,拿起聽診器,一聽就是七十年。

宜蘭縣的大溪里,名字常和因觀光聲名大噪的桃園市大溪區混淆,位在宜蘭最北的頭城鎮,沿著海岸線,介於衝浪聖地福隆和外澳之間,有個小小的漁港。在這裡居住的多半是老人家,以及靠海維生的漁業工作者,被暱稱為「海腳」(台語音同「嗨咖」)。由於頭鎮人口集中在南方,散居在海角六里濱海公路兩旁的5000名鄉親,綿延將近三十公里的範圍,超過半世紀以來,竟然只有一家診所,守護居民的健康。

這間座落在漁港附近的診所,就叫作大溪診所,開診的李醫師除了除夕休息之外,幾乎是全年無休地看病,過去也出海到龜山島,走入社區照顧每一戶需要幫助的人們。然而,去年高齡92歲的李醫師,生了一場大病,他的家人也決心阻止他繼續撐著身體看診,於是這個地方面臨「無醫村」的困境。

▋為漁工建立的醫療

經過協調,幾間醫院或私人診所願意承接這個診所的業務,然而多數都希望把整個診間打掉重建,自從濱海公路徵收部分土地後,這間小小的診所就一直維持這樣的裝潢和擺設,老醫師十分不捨,最後由陽大附醫接下這個重擔,改制為陽明大學附設醫院的附設大溪診所,而內部環境維持原狀。剛承接時,陽大附醫對於經營診所不甚熟悉,還先請當時陽明大學校友會的顏鴻順會長,也就是聯安診所的創辦人,協助指導經營一年,才正式交由附醫管理。

今天我們拜訪了診所的現任負責人,也是每週在這裡看診五天的康世肇醫師,他坦言每次來上班都戰戰兢兢,很怕砸了老醫師的招牌。他說當地人都非常敬重李醫師,連就診前也會先洗掉一身工作後的臭味,乾淨地進來看診,不然就會面帶歉意,可見他是多麽德高望重的地方仕紳。

我們和康醫師聊了很多,他要我們在跟診前到海港邊走走,拍拍照順便觀察這裡的人口組成和工作型態。在這裡工作的漁工,大多是外籍移工,越南籍和印尼籍約各佔一半,老師還教我們從看診病患的姓氏分別國籍。老師說他們多數是年輕人,經驗不太足夠,需要資深的漁工(其中又多來自中國沿岸)帶領,月領定薪兩萬元,依漁獲量分紅。

這裡的漁船每天清晨三、四點出海,到龜山島一帶捕捉近海魚種,固定下午三點左右靠岸,開始販售漁獲,直到晚上六點,準時關閉市場、斷水斷電,除了讓船員早點休息,免得隔天體力不佳被老闆開除,也避免外籍移工聚在一起酒後鬧事。不過,老師也說,他們很清楚來這裡是賺錢養家,都想早早回家,不會沒事就胡鬧,而且這裡的居民也對不務正業的人頗有微辭,年輕人只要幾天不工作就會受到街坊鄰居的輿論壓力,彷彿整個社區有一股維持運作秩序的默契。

這間診所的開診時間也相當特別,從下午三點半到晚上七點半,都是配合捕魚人家,這時候正好打烊下班,洗完澡準備睡覺前,才來診間拿藥。這個小小的診間,除了應付常見的外傷、急性疾病,也提供慢性籤以及婦兒科的醫療,可以說是應需求而生,這也讓我們見識到社區醫療的真正意義。社區醫療不需要太多的醫療資源,在這裡執業不會有看不完的病人,沒有難以解讀的數據或影像;醫師在這裡是和社會緊密結合的,每天看幾個病人,總能得到真誠感激的笑容,他們是因著需要而存在,「心之所向,便是故鄉」。

▋關懷、傾聽、走進人群

這些小鎮醫師很少在課堂上出現,更不常在鎂光燈下侃侃而談,但他們口中說著的都是在地真真切切的故事,每個人物都那麼活靈活現:那些勞工的生活文化、那些老人家的人生體悟,以及那些過路的遊客和隨世代變遷的社區歷史。這時候我才發現,這樣的地方和醫學中心大不相同,我不會為了醫學知識不足而心虛,但會為了沒有這樣和人們貼近的相處經驗而覺得新鮮,為了自己對台灣這片土地的無知感到汗顏。

看著玻璃櫃中保存著李劍華醫師出診時的公事包,我突然有那麼一點點了解,為什麼他老人家願意在這個小小的地方付出一輩子,至今仍住在診所樓上,每天精神抖擻,似乎還想拿起筆燈和聽診器,關懷、傾聽每一戶人家。

海風隨著浪拍打岸沿,鹹鹹黏黏地纏著我們不放,辛勞的漁工們一籃一籃地運送戰利品,準備進入蝦蟹豐收的季節,曬得黝黑的皮膚和滴落海中的汗珠,閃耀在日暮時分的餘暉中。粗糙的手掌握著小書或手機,攤販間純樸的對話,以及嘴邊叼著緩緩向上的菸,構築成一幅陌生卻自然的美景,讓我忘卻厭惡的魚腥味,一起往空中散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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